萬戶千門皆寂寂,月中清露染寒衣。
楚成一個人從姚府走回珠簾坊,頭頂?shù)恼克{蒼穹,腳下的蒼茫大地,此刻竟無一人可以傾訴,這一步步走得如此艱辛,如此危險,身上的重負一日日壓得她幾乎抬不起頭來。璀哥哥、秦姨、正勉、甚至姚思思都在一步一步走入她早已設(shè)計好的陷阱,她看著自己在乎過的人,想念過的人被自己親手放置在懸崖邊上,想收手時卻早已躲無可躲。如有一日,自己真的能護他們周全么?
心底的仇恨、內(nèi)心的煎熬,將她徹徹底底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不茍言笑,眉宇清冷,舉手投足間全是算計,生怕走錯一步便滿盤皆輸、粉身碎骨。
她不敢面對珠簾坊小丫頭們單純的眼神,不敢看見李璀悲哀的目光,不忍直視蘭葉水含情的雙眸,同樣梁安日益增加的情愫讓她不敢招架。當別人在在乎著這場博弈的輸贏的時候,只有梁安的目光是暖的,只有大家以為的年紀尚輕的梁安會關(guān)心楚姐姐到底有多累!
走到四條街時楚成在街口停駐了許久,終于還是沒有踏上這條生離死別的路,楚成知道是誰害得她家破人亡,可是楚成不知道為了什么,她總覺得這背后還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李志為了家族利益紛爭怎么會下如此殺手,大不了阻擾了這樁婚事從此和方園老死不相往來,以父親的性情,方家肯定會為避免卷入不必要的麻煩而舉家搬遷,遠離是非??墒恰?p> 真相不解開,方家的二十四條人命案就不算昭雪青天。
誰也沒想到,姚之謙居然會追查近十年前的舊案,而且目標還是她的兒女親家,天下第一鏢局的掌事人。李家江湖人脈雖然廣闊,可是自從與私鹽和吳勉扯上關(guān)系之后,多為江湖人不齒,再者江湖事向來不歸朝廷管,故就算有人收到風聲也只是認為遠在朝堂之上的皇上是吃飽了撐的,閑的沒事做,輕信宦官,無風起浪而已,所以竟無一人向李志通風報信。等李志察覺到時為時已晚,他連派兩批殺手想在姚之謙去寒云山的路上偽裝成劫殺,并嫁禍給寒云山,幸虧梁安帶人及時出現(xiàn),否則姚之謙可能就真的回不來了。
對此姚之謙自然感激不盡,對梁安是一番掏心掏肺,梁安只是裝作不明就里,在護送他安全到達寒云山后借口有事匆忙別過。
珠簾坊內(nèi)楚成坐等姚府傳來消息,只是她沒想到等來的卻是李璀。
當姚思思拿著寒云山的口供給李璀看時,李璀想起七月半在方園的偶遇,瞬間明白了一切,可是他無法相信,自己的二叔會是殺死父親的兇手,那是他的親哥哥啊。他更無法相信二叔可能會是滅方家滿門的兇手,無論如何他得當面和二叔問個清楚。
李璀不顧身后姚思思的阻攔,沖出大門跨上棗紅色的高頭大馬,直奔李府而去,沿街鐵蹄肆意、塵土飛揚。
他不停想到小時候二叔對自己的種種好處,以及這些年對自己的縱容,大婚那天二叔的高興是發(fā)自肺腑的,不是么?
可是一想到七月半那天的楚成,想想那個女子欲言又止的雙眸,想想那個女子對方家的關(guān)心,想想那個女子清冷的眉間,李璀終于明白,這一切不會管他的意愿如何,他最不愿意面對的狀況恰恰就是事實本身。
楚成大概是方家唯一活下來的人。珠兒?李璀忽然想起來,當年老婦人身邊好似有個雜役叫珠兒?
臨到路口李璀忽然吆喝一聲停住了馬,棗紅馬受驚揚起前蹄,李璀沒有任何閃躲的從馬上摔了下來,周圍的商販疑惑的瞪著他,有人竊竊私語:
“這不是李家少爺么,這么急,是少夫人要生產(chǎn)了么?”
“不對,少夫人要到臘月才生呢?!?p> “這么高摔下來,不是摔壞了吧,怎么沒聲兒呢?!?p> “騎那么快,把我攤子都撞壞了,你要不要陪我???”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幾個不認識李璀的新來的菜販子揪住了這個喪魂落魄的李少爺,嘴里不干不凈的說著一些臟話,拳頭揮舞的老高,以祈望能得到一點賠償,不然這一天又白干了,一家老小可指望著自己養(yǎng)家糊口呢。
李璀茫然地看著他們,忽然用力一掙脫,幾個商販摔了個狗啃泥,其中一個人叫到:“會功夫也不能如此欺鄰霸鄉(xiāng),弄壞別人東西就是要陪??!”說著拿起挑菜框的扁擔對著李璀后背狠狠一擊。
李璀踉蹌了幾步,被這一打習武之人的本性全被激發(fā)出來了,猛然回頭惡狠狠的盯著那個漢子,漢子不禁渾身一哆嗦,還要逞強:“賠就賠,是要當街殺人還是咋的?”
聽到殺人兩字,李璀猶如瞬間功力盡喪,痛苦的抱住了頭,一聲長嘯、展開雙臂。再抬起頭時,滿眼盡是血絲,周圍的人默默退了半丈。李璀看著他們迷茫呆滯的眼神,每個瞳孔都能看反照出自己的狼狽,痛苦冷笑一聲摘下隨身攜帶的錢袋,無力的扔在大街上:“分了吧!”
商販們一擁而上爭相分錢去了,不一會兒一小姑娘鉆出人群,彎著眼睛甜笑著舉起雙手:“叔叔,啊爹說剩下來的還給你,不該得的,我們不要?!眲倓偞蛩哪莻€漢子遠遠看著不好意思的搓著雙手不停的對他干笑。
李璀摸摸她的頭,微笑著,眼淚卻流下來:“小妹妹,送給你買糖好不好?”說完也不管周圍人錯愕的眼光,跨上棗紅的高頭大馬一步一步向珠簾坊而來。
那個小姑娘笑起來真像小芝齡啊,楚成就是吧?那芝茹呢?十年前方園的慘案真是二叔一手造成的么?
珠簾坊的庭院從來沒有如此悠遠過,梁安在前面默默帶路,兩個男人一言不發(fā),彼此心照不宣,落葉打著璇兒掉落在池塘里放佛都能聽到聲音。
楚成坐在窗下看著梁安和李璀一同而來,早已心中料定,強裝鎮(zhèn)定起身迎接,雖是嘴角帶笑,卻不敢正眼看一眼李璀:“李公子!”
李璀只是站著,冷眼朦朧看著楚成,似有千言萬語卻如鯁在喉一句話也說不出。楚成示意一下梁安,梁安看了看書架下的兩人,關(guān)門退出,守在門外一動不動。
還是楚成先開口:“璀哥哥?!?p> 一聲璀哥哥輕輕喚出,隔了十年的時光霎時回到眼前,似乎自己還是那個瘋跑的小丫頭,李璀依舊是那個天不怕、地不怕的玉面少年,姐姐還在溫柔地笑著,那時他們無懼時光流逝,因為時光呈現(xiàn)的最美好的自己正在彼此眼前。
“想不到你和從前一點都不一樣了!”李璀的嘴角泛起一點微笑,眼角卻起了淚花。
李璀的反應冷淡楚成是有心里準備的,可是當十年前至情的故人真的冷漠的站在眼前時,楚成還是有點心疼了,嘴里的話也言不由衷了:“璀哥哥是來興師問罪的么?”
李璀沉默了半天,半晌方道:“十年了,十年來你們是怎么過的?”
楚成看著李璀終于再次掉下眼淚:“十年了,父母長姐亡魂未安,我無論如何也要咬牙回來的!”
李璀本來還希望楚成告訴他,他心心念念的人還在,可是現(xiàn)在看來絕無可能了:“所以方園和我父親都是他一人所為么?”
“李志、卓聿修、姚之謙、死了的吳勉、趙陽,而且在這巨大的利益勾結(jié)背后還有人隱而未動?!?p> 李璀一下子癱坐在地,頹廢抱頭,無聲落淚。楚成看著心都要碎了,即使能手刃李志,為人子,盡真孝,可是心上的這一道傷口,璀哥哥在以后的漫漫歲月要如何平復。
楚成握住李璀抱頭的雙手,溫柔的慢慢放下,深深的看著李璀:“我們都已別無選擇,之前我不告訴你,是因為我不確定太多事情,我已經(jīng)拖你下水,不能再將你置入萬丈深淵,方園說到底只是我一個人的仇恨?!?p> 李璀抬頭看著楚成,眼前的人淡定從容的敘說著發(fā)酵了十年的仇恨,像敘說著一件早已塵封多年的往事,像那并不是自己的事情一樣。
楚成慢慢的直起了身子:“可是想不到的是他連自己的親哥哥也能痛下殺手?!?p> 聽到這李璀身子一震:“二叔,父親……”
楚成轉(zhuǎn)身看著李璀,目光堅定而哀傷:“蘭少眉若不是心灰意冷死心至此,怎會如此云淡風輕的說這些往事?”
他想起他曾經(jīng)和芝茹討論秦曉音,芝茹說:“一個女子若死了心,就什么痛苦也不會有了。”
他朗聲問:“為什么?”
芝茹嬌俏笑道:“因為沒有秘密啦!你想啊,天下還有什么能比保管秘密還痛苦,替別人保管善惡的秘密,替自己保管情緒上的小秘密,死了心就什么都不在乎啦,就沒有秘密可言啦,自然百毒不侵啦?”
蘭少眉若不是死了心,自然不會淡定的談?wù)撃切┻^往。二叔當年對蘭少眉做了怎樣喪心病狂的事情,竟讓寒云山噤聲若久,讓蘭少眉癡瘋多年。李璀這么想著走到楚成身邊:“那你呢,保管了這么多年的秘密該有多累!”
聞言楚成嬌俏且明媚的對著李璀笑道:“璀哥哥,你倒底還是我的璀哥哥?。 ?p> 李璀無奈一笑低下頭,時光放佛又回到了十年前的某一天:春光明媚,陽光很好,你我恰年少!
“二叔”,李璀抬起頭看著楚成頓了頓又改口道,“李志知道你是誰了么?”
楚成嘆口氣:“他還不敢確定,所以你以后也要裝作不知道我的真實身份,他背后的大人物至今我還不知是誰?”
“思思忽然想起來查這些事情,她也是你的人么?”
“不是!”楚成詫異地看一眼李璀。
“她沒心沒肺,又刁鉆潑辣,以后還是少讓她攪進來吧?!崩钪具@么說顯然已經(jīng)猜到連自己的婚姻恐怕楚成也插了手的。
楚成再看一眼李璀:“她眼下快到生產(chǎn)之期,你遇到李志的時候千萬不要沖動?!?p> 李璀沒有回話,看一眼漸漸昏暗的窗外:“我有分寸,時間不早了,我該回去了。”
“璀哥哥!”
已走到門口的李璀聞言回頭深深看一眼楚成:“還有什么事么?”
楚成話到嘴邊換成了另外一句:“我讓珠兒給思思配了幾副藥材,你帶回去吧?!?p> 楚成本以為李璀會像以前一樣喊她一聲“小齡兒”,可是自始至終李璀都沒有。
李璀走后梁安才推門進來,他默默看著楚成,楚成坐在一把低矮的杌子上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和梁安說話:“在他眼里也許我只是披著方芝齡外衣的楚成罷了。”
“楚姐姐,”梁安毫無預兆的一把抱過楚成,“楚姐姐,我會一直陪著你的?!?p> 楚成沒有掙扎,沒有反抗,賴在梁安的懷里,顫抖著雙肩,哭的像個孩子。
走出珠簾坊的大門,李璀放聲大哭,芝茹、小芝齡,十年已是我們再也回不去的年少。我不知要怎樣面對喚作楚成的你,可是無論你做了什么,你都是我心底最可愛的小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