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有四殿,北方伱伱,南方燭燭,西方青隋,東方居瀧。平時四殿之主鮮少見面,只有每年尾牙宴上會邂逅。而每年尾牙宴前兩個月第一個星期就是每殿匯總報表之日。
而今日北方殿忘川使齊聚,似有有重大事件發(fā)生。
伱伱端坐在上方,睥睨著下首幾人,人人手拱握于胸前的忘川手簿,銀黑交織的繁復荊棘花紋密布幽藍色封面。她不想承認,這精致的幽藍封面的確比從前她身為忘川使時手握的紅褐手卷要順眼些。
然而外物再好看也架不住這批忘川使資質(zhì)淺薄,便是再清俊秀美的相貌也不能解決問題。禺禺那個家伙越來越慣會以貌取人了。她暗自嘆了一口氣,依舊冷面懟人,指著最前端左邊的也是北方殿忘川使之中唯一的女子,冷漠開口,“重弗,你且說說第一次遇上亡靈半路不見,為何不回稟上報?”
“Boss,下屬回稟上報了,報告書都寫了,”重弗撥弄了一下她那一頭波浪卷的長發(fā),眉眼彎彎,頗為無奈的吐槽道。
“報告書何處?”伱伱斜睨著她,明顯質(zhì)疑的語氣。
“Boss,下屬指天發(fā)誓,絕對寫了報告書,也絕對上交了?!敝馗ナ趾V定地說。
伱伱微微皺眉,赤金異眸掃過干凈一覽無遺的辦公桌,略有疑惑,這辦公桌上似乎少了什么。
“Boss,地上!”離長星半瞇桃花眼,神情有些忍俊不禁,他指了指狼藉一片的地上,適時提醒。
“我說我交了吧,Boss,全都在地上呢,”重弗似乎也才終于想起來,言語歡快。
其余幾人努力維持嚴肅,到底還是沒敢情緒太放肆。
伱伱一時語塞,視線垂落,盯著那一地被她先前一氣之下,摔落在地的堆積如山的忘川簿。
她抬眸間輕睇了一眼無知無畏的重弗,手指虛點,半晌,終于找到了那份報告書??上ㄆ魉~,毫無可取之處。
她繼而信手掀起所有摔落在地的忘川簿,漫天飛舞的紙張簿冊,她匆匆閱過,卻沒有一條有用建設,眼底升起薄怒,瞬間收手,再次摔落所有忘川簿。
“無用!”伱伱聲音森冷,不知是指報告書無用,還是意指忘川使們無用。
堂下五人面面相覷,緘默無聲。不約而同竟然有些羨慕起缺席此次會議的南長至和方才被Boss一腳踹出北方殿外的許恪。
不止是這幾位,伱伱此時也不知為何也突然想起南長至,至少,南長至比這些人資歷都深。雖然他一副青年小伙的模樣,實際上已是知天命之年。若不是身為一名忘川使,在人間已是兒女承歡膝下的小老頭了吧!
而被大家念叨的南長至,還未走出了章尾山就在山里迷路了,連他自己都震驚了。拋去忘川使的身份不說,他也是耳聰目明方向感十足的人,怎么就迷路了呢?
他環(huán)顧四周,清冷月光下,連綿百里的參天巨木,灑下滿地鬼魅的影子,有一條河谷貫穿,潺潺溪流蜿蜒起伏,波光粼粼似夜色里頻起的鬼火。
每當你以為走到你所見之物的盡頭之時,就會發(fā)現(xiàn)那盡頭是穿不透的迷霧。南長至目光所及前方河谷邊緣那片低垂的樹籬下的一塊花崗巖巨石,他一直順著這條河谷走,但是這已經(jīng)他遇見的第十塊花崗巖巨石。
他終于放棄了,抬頭看著那片繁枝葉茂間零星散落的慘白月色,眸深似?;薨担ド缴竦恼挛采?,各種魑魅魍魎似乎都開始蠢蠢欲動了。
南長至面色冷淡,虛空調(diào)出忘川使人手一卷的忘川手簿,幽藍封面上密布的銀黑交織的繁復荊棘花紋在黑夜里煜煜生輝。
不過片刻,便有微風輕輕拂過,吹動樹葉簌簌作響,連那潺潺溪流聲都歡快起來,遠處穿不透的重重迷霧似乎也在逐漸散開。
那煜煜生輝的忘川手簿也適時懸至南長至頭頂,頃刻間光芒劇增,籠罩至南長至全身。一瞬光芒四射,過后又光芒消失無影,也沒有了南長至的身影。
而這夜色里某些蠢蠢欲動的魑魅魍魎漸漸模糊了月色,一片漆黑,有尖利刺耳的嗥叫隱隱約約響起。
許久許久,聲聲嗥叫越來越低,黎明劃破黑暗,破曉時分,天空微藍,有薄薄的晨靄,還有昨晚淺色的月亮。
夫諸一身霜露,凌于半空中,放眼望去,是霧靄沉沉不見輪廓的章尾山。
他掏出袖袋里的一截斷角,蒼黑色的手掌大小的角,裂紋如蛛網(wǎng)般布滿整只角,這是山神融吾的角。他凝視著這截斷角,似乎已經(jīng)預見了自己的未來,也必會如融吾一般化為山神珠,成為祭奠之物。
“夫諸,汝妄為十方神!”他又想起融吾碎魂之前說的話了。若不是他先前暗中襲擊了融吾,至其重傷。洚鷙一族的祝星又怎會輕易吞噬得了一方山神。
是啊,他妄為十方神,自跟隨荒鵲起,他就不再是十方神了,麓里森林也再不是他的故鄉(xiāng)了。
夫諸握著融吾的斷角,手掌逐漸收緊,那如蛛網(wǎng)般的裂紋頃刻間土崩瓦解,化為齏粉,星星點點如塵埃消散的一干二凈。他拂袖一揮,風起云涌間,一只巨大的透明的青兕輪廓,若隱若現(xiàn)從天際,步履蹣跚,踏入霧靄沉沉的章尾山。
“章尾山山神每百年一更迭,融吾,吾愿下一次汝涅磐重生,這世間法則已更迭,那時,吾若在,必任憑處之?!狈蛑T面有戚戚,眼神黯淡,低喃道。
這世間的神明各懷心事,有時候,比人心,還要詭譎復雜。
身處忘川的許恪,此時更是深有體會。
他躺在忘川冥府北方殿前的青玉石板的地上,滿身狼狽,面如土色。他凝望著忘川如一潭死水的灰暗天空。那厚厚如蟲繭的遮天蔽月的灰綠色云層之上,是喜怒哀樂都自由的人間。
他來自那里,所有的忘川使都來自那里。
何為人類?又何為神明?他是誰?
許恪想,為人失敗,為神失敗,他終究還是那灘爛在墻角的泥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