齙牙李怕杏眉難堪，示意她到門外去等。
余少棠回答得很干脆：“做媳婦太小，當(dāng)學(xué)徒又太大?！?p> 就聽見何媽很不甘心地問：“余師傅，你話再說明白些?！庇嗌偬男Φ溃骸昂螊專医衲?7了，要娶的絕對不是嬌滴滴放在家當(dāng)神仙來供養(yǎng)的小媳婦，而是個手腳利索、能管家的婆娘，從這點來說，杏眉太小了。”何媽失望地“哦”了一聲。余少棠又說：“從學(xué)戲的角度來說，多少功夫都是從小開始打基礎(chǔ)的，比如我和花師弟，5歲就開始學(xué)戲跑江湖，現(xiàn)在也無非得了點皮毛，從這點來說，杏眉又太大了?！?p> 何媽很不服，她說：“杏眉是有本事在身上的，不信你聽她唱兩出？何況女大十八變，論色，現(xiàn)在還看不出，論藝，我覺得將來她一定行，能超過花云舫也未嘗不可。”
屋子里頓時安靜的出奇，何媽能感覺到這平靜中略帶尷尬氣氛，立刻發(fā)現(xiàn)自己說錯了話。最后還是由齙牙李出來打了圓場，他說：“今天的戲熱鬧，好位子還有幾個，要不何媽也去過把癮，余師傅這里還有事。”
這就是變相的趕人了，何媽有些理虧，也只能自認(rèn)倒霉。等她帶著杏眉走至門口，齙牙李這才埋怨說：“老姐，好端端地，你提那個名字做什么？”何媽嘆氣道：“都怪我這張老嘴，只是可憐杏眉這孩子，李老哥，你還有別的法子沒？”
恰此刻，一個小男孩手里提包東西從外面進(jìn)來，齙牙李忙道：“順兒，手里拿了什么？”小男孩道：“‘月盛齋’的醬羊肉，花師傅要的?！崩侠畛姓惺?，說：“把羊肉給我，正好我要去見花師傅?！比缓罄侠罹蛯螊屨f：“這樣，先讓杏眉去看戲，咱們一道去見花師傅，這次本來就是他要招徒弟，再說他心軟，只要說動了他，余師傅也不會反對?！焙螊屄犃藲g喜不跌，囑咐杏眉老實聽?wèi)?，這才和老李兩個又朝后臺過去。
此刻戲臺上還在演開鑼戲，離正式開場還有一段時間。一般戲園子開頭總是場熱鬧武戲，杏眉不愛看，可也不敢走遠(yuǎn)，唯有跑到戲院子后街。那后街人不多，愈發(fā)顯得路當(dāng)中一輛運(yùn)草的毛驢車突兀，那毛驢車上的草垛金黃，堆得像小山一樣高，于是小毛驢唯有慢吞吞地走，趕車的人都被草埋掉了。
等車子走到戲園前面停下來，杏眉再仔細(xì)一看，真是過分！草垛頂上居然還四仰八叉躺著一個人！
可憐的小毛驢啊，杏眉頓時忘了自己的境地，沖著車上的人怒喊道：“你沒長腿啊，毛驢都要壓垮了?！蹦巧倌瓯緛碚诿雷套痰亻]目養(yǎng)神，被她這一嗓子嚇得一個激靈，幾乎要從草垛上滾落下來，因此他口吻也不客氣：“你是誰?。俊?p> 話音剛落，他的表情忽然轉(zhuǎn)怒為喜，指著杏眉笑道：“是你？咱們不是在高府見過？”杏眉的脾氣，是遇強(qiáng)則強(qiáng)，愈弱則弱的，所以當(dāng)榮青沖她橫眉立目時，她比他還要生氣，如今他喜笑顏開，這才發(fā)現(xiàn)對方果真是在高氏府邸見過的。杏眉這才忽然想起來今番來集慶班的目的，她有些不好意思，應(yīng)道：“就是我啊?！?p> 榮青跳下車，咧嘴道：“今天怎么到這里？如何又扮回了女裝?誰帶你來的，上次那個小哥是你什么人？”他一口問好多問題，杏眉不知道該如何解釋，她低下頭，沉吟片刻，說：“那是何媽，她來帶我見花師傅?！睒s青恍然大悟，道：“花師傅肯定會喜歡你這個徒弟的?！毖哉Z間，仿佛杏眉已入集慶班。
杏眉遲疑道：“啊，可是余師傅嫌我歲數(shù)大了。”“那你現(xiàn)在可會什么戲碼？”榮請問，“會唱全本的《六義圖》。”杏眉說。
榮青道：“那我教你一個法子，必然可以打動花師傅?！睒s青的主意就是先讓杏眉上妝，扮成《六義圖》里趙艷榮的模樣，屆時在到花云魁面前像模像樣的唱一出，沒準(zhǔn)就能打動他。但是這樣做，一來榮青擔(dān)了干系，二來也要杏眉有這個膽識敢在行家面前出丑。杏眉扭捏了片刻，見榮青用鼓勵地眼神望著自己，她決定背水一戰(zhàn)。
等到榮青央人為杏眉上完妝，幾乎認(rèn)不出眼前此人，那水汪汪的吊梢眼，別有一副哀艷動人，和花云魁的嫵媚截然不同。榮青嘖嘖贊道：“看這扮相、這做派，那可叫地道！”杏眉頭一回被同齡的異性所稱贊，她不好意思去看榮青的眼神，低聲征求：“唱哪一出最好呢？”榮青認(rèn)真道：“旦角的戲我雖不熟，覺得《六義圖》里最難唱的就是趙艷容裝瘋賣傻那段，唱做念舞并重，如何？”杏眉用力點頭道：“就這段。”
等榮青帶她到了門外，忽然轉(zhuǎn)身沖她笑道：“你剛才在戲園子外好兇，現(xiàn)在上了妝就乖巧得多了?！彼男θ菥拖褚恢环蹞渥铀频模谒樕蠏邅頀呷?，見杏眉有些著鬧，榮青連忙轉(zhuǎn)回身，大聲道：“花師傅在么！”
等到杏眉被榮青送至花云魁面前時，齙牙李和何媽都沒有認(rèn)出來她?；ㄔ瓶緛硪獩_榮青發(fā)火，臨到嘴邊的話卻由于眼前這個嬌滴滴的趙艷容，硬生生咽下去。只聽她唱道：“見啞奴她叫我把烏云扯亂抓花容脫繡鞋扯破了衣衫。他那里道我瘋隨機(jī)應(yīng)變倒臥在塵埃地就信口胡言。”
一開口就是錯，節(jié)拍跟不上，眼神也不對，身段更是沒有，但尤其是這樣的技巧不純熟，越顯得那略帶些凄迷音色，別有一番幽咽婉轉(zhuǎn)，完全不像是一個少年所能領(lǐng)會并傳達(dá)出來的情感。等到杏眉唱完，榮青頭一個喊好，齙牙李偷偷瞥眼花云魁，見他沒有惱怒的樣子，這才試探著說：“是塊好料子，就是年紀(jì)大了點，不好調(diào)教。”
花云魁受了他的激將，馬上說：“我倒不擔(dān)心這個。”他看眼何媽，為難道：“可惜是個女娃娃——”他的話只講了一半，別人都明白什么意思：戲子這個行當(dāng)，整天在臺上被各色人等挑毛病，下了臺還要應(yīng)付牛鬼蛇神，生意一旦不好，五湖四海流浪是常事，就算是個爺們，也有難以為繼的時候，更別說一個女伶。
可是杏眉畢竟年雖小，并不懂其中含義，她以為花云魁瞧不起女人，心里很不服氣，想也不想，脫口道：“男人有什么了不起！論吃酒、賣力氣，沒啥稀奇，上刀山、下油鍋，我照樣也不會皺一皺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