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是1961年出生的,經(jīng)歷過3年自然災(zāi)害,他說他小時候吃過樹皮,我覺得他很有可能是借著酒勁兒吹牛呢吧,那3年他還沒斷奶呢。不過他說的頭頭是道,說樹皮扒回來,先用熱水洗一遍,再用熱水泡一遍,然后放在缸里用冷水泡,泡軟了就用大鐵棍子杵碎,變成糊糊狀,用這個樹皮糊糊,貼進(jìn)鍋里按照餅?zāi)敲醋龅某浴?p> 我估計(jì)他也是聽別人講的,他歲數(shù)大了,很容易把別人的經(jīng)歷安在自己頭上。他說他們用鐵杵拼命搗碎樹皮的勁頭,跟畢昇造紙差不多,但畢昇造出來的是紙,他們造出來的也不知道是啥玩意兒。
我爸一邊喝酒,一邊吃著泥鰍,一邊給我講這些故事,他吃得滿嘴流油,呲溜呲溜的,吃飯前他起鍋燒油,鍋要燒得熱熱的,油要直冒煙,要有鍋氣,放蔥姜蒜辣椒段之后要迅速扒拉,然后放進(jìn)活泥鰍,關(guān)鍵的地方來了,你得迅速把鍋蓋蓋上,完了還得按著點(diǎn),那時你就能聽見鍋里頭噼里啪啦,那是泥鰍們最后的掙扎。
我覺得殘忍,因此從來不愛吃泥鰍,吃它有一種負(fù)罪感,看見它們在盤子里盤著我就想到它們剛剛在鍋里備受煎熬的樣子,雖然打開鍋蓋之后,我爸又往里面放了一大勺辣醬,那油湯咕嘟咕嘟冒泡哇!那味道香得我直流口水,但我還是不吃。
我爸說你個傻孩子你不吃我全造它。
泥鰍多老實(shí)啊,活在爛泥里,不張揚(yáng)也不張狂,滑溜溜的,可惜世人都愛欺負(fù)老實(shí)魚,越低調(diào)到爛泥里,越容易被人燉個稀巴爛。吃泥鰍的人,一般只給泥鰍留個頭,留一溜白骨頭,連腸子肚子都要給嗦得干干凈凈,我見過一個叫方老四的人,吃泥鰍連頭都不給留,先一口把頭造了,然后連骨頭渣子都不給它剩,美其名曰全造它。
方老四總來我家蹭泥鰍吃,他一邊吃一邊挑三揀四,說現(xiàn)在的泥鰍,也叫泥鰍?瘦得跟刀螂似的,他說他小時候的泥鰍,那才叫泥鰍,金黃油亮,有大拇指粗,母的肚子里全是籽,公的肚子里全是油。他一邊說,一邊把滿盤子泥鰍的腦袋都用筷子摘下來吃了,他知道我爸不吃泥鰍頭。
方老四有時候嫌我爸做的不好吃,就教我爸做泥鰍的方法,他用水養(yǎng)著活泥鰍,等泥鰍把肚子里的泥吐干凈了,他就把泥鰍洗干凈,然后往里面打雞蛋。你想想那泥鰍餓呀,它們就把雞蛋液都吸溜進(jìn)肚子離了,然后方老四就用油炸這些泥鰍,這種泥鰍炸酥了,沾著椒鹽吃,香得他和我爸大鼻涕泡都能冒出來。
他還在鍋中間放一塊水豆腐,然后把活泥鰍涼水下鍋燉,隨著水溫的升高,泥鰍為了活命,就往豆腐里面鉆,它們鉆進(jìn)豆腐里也白費(fèi),也難逃一死的宿命。
但其實(shí)方老四做泥鰍不好吃,起碼我爸不承認(rèn),我爸認(rèn)為,泥鰍最好吃的做法還得是醬著吃,那味道在平原鄉(xiāng)土這旮才叫真正的一絕,什么炸泥鰍,什么泥鰍鉆豆腐,花里胡哨的都是狗屁。我爸覺得什么清蒸,紅燒,清燉,爆炒……都是花里胡哨,只有醬它,才算正經(jīng)。
這幫人吃泥鰍都吃出花花了,給泥鰍設(shè)計(jì)了這么多種死法,我爸還行,只是醬它們。我爸也確實(shí)很犟。
至于泥鰍們吶,在我爸之外,死法就千變?nèi)f化了。沒辦法,誰讓它們是老實(shí)魚呢?
——杜雨潤寫于2021.3.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