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舍的日光燈管“滋啦”響了兩聲,像只疲倦的蟬鳴,十一點整準時熄滅。
黑暗瞬間漫過高低床的鐵架,把楚運歡裹在其中。他屏住呼吸數(shù)著對床的呼吸聲,直到隔壁鋪的李梅發(fā)出輕微的鼾聲,才摸索著從枕頭底下掏出個鐵皮手電筒。
“咔噠”一聲,橘黃色的光柱刺破黑暗,在床板上投出個圓圓的光斑。
楚運歡把吳文嬌給的英語順口溜本子攤在膝蓋上,光柱落在“ambulance”這個單詞上,旁邊用紅筆寫著“俺不能死——所以要叫救護車”。他用鉛筆在手心畫了個十字,默念三遍,忍不住“噗嗤”笑出了聲。
對床突然傳來“咚”的一聲,是王磊翻身時撞到了鐵欄桿?!俺\歡,你能不能別折騰了?”他的聲音帶著剛睡醒的沙啞,像被砂紙磨過,“手電筒晃得人睡不著?!?p> 楚運歡慌忙捂住手電筒,光柱在掌心縮成小小的一團。
“對不住,馬上就好?!彼崖曇魤旱孟裎米雍?,指尖在“ambulance”上反復(fù)摩挲。這是吳文嬌昨天新教的單詞,說他爺爺上次摔斷腿,就是被救護車拉去醫(yī)院的,“俺不能死”這句話,還是爺爺在擔(dān)架上喊的。
黑暗中傳來王磊的冷笑:“再努力有啥用?城鄉(xiāng)差距擺在那兒呢?!备O窸窣窣的撕紙聲響起,接著是紙團落地的悶響,“你看我,復(fù)讀第二年了,上次模擬考還是全班倒數(shù)??疾簧暇腿ツ戏酱蚬ぃ腋鐚W(xué)汽修,好歹餓不死?!?p> 楚運歡攥著手電筒的手心沁出冷汗,鐵皮外殼變得滑溜溜的。
他想起王磊的床鋪——永遠堆著沒洗的襪子,課本上畫滿了涂鴉,卻總在月考后對著紅榜發(fā)呆。去年冬天最冷的時候,楚運歡看見他躲在操場角落,給家里打電話時哭了鼻子。
光柱照在單詞本的封面上,吳文嬌畫的星星在光線下閃著紅光。
楚運歡突然想起父親送他來復(fù)讀時的情景,拖拉機顛簸在鄉(xiāng)間小路上,父親的煙袋鍋在晨光里明明滅滅?!暗欢洞蟮览恚彼么植诘氖终婆闹\歡的肩膀,“但知道地不耕就長草,人不念書就變笨?!?p> 走廊里的應(yīng)急燈突然閃爍了一下,發(fā)出微弱的綠光。
楚運歡悄悄掀開被子,赤著腳踩在冰涼的水泥地上。拖鞋在床底踢到個硬東西,是上周掉的橡皮,撿起來時沾了根頭發(fā)。他踮著腳溜出宿舍,反手帶上門的瞬間,聽見王磊在黑暗中翻了個身,嘴里嘟囔著“考不上拉倒”。
走廊像條安靜的隧道,應(yīng)急燈的光暈在地面投下長長的影子。楚運歡蹲在樓梯轉(zhuǎn)角,把單詞本攤在臺階上。月光從頂樓的氣窗漏下來,在地面拼出個歪歪扭扭的“光”字,像誰用粉筆寫了一半的作業(yè)。
他用鉛筆尖點著“champion”這個單詞,吳文嬌的順口溜在腦海里響起來:“菜農(nóng)拼——菜農(nóng)種地都想當(dāng)冠軍,所以是‘冠軍’的意思?!睒窍聜鱽硪柏埓蚣艿慕新暎\歡突然想起老家的菜地,父親總說“人勤地不懶,種啥都長好”,原來種菜和念書是一個道理。
單詞在舌尖打著滾,像嚼著生脆的蘿卜。
楚運歡把難記的單詞都寫在手腕上,月光下,“delicious”“ambulance”這些彎彎曲曲的字母,像爬在皮膚上的小蟲子。他邊背邊跺腳取暖,棉鞋里的腳還是凍得發(fā)麻,就像去年冬天在田埂上幫父親挑糞時的感覺。
“吱呀——”三樓的宿舍門開了條縫,探出個腦袋。是三班的復(fù)讀生張強,眼睛紅紅的像兔子。“你也沒睡?”他舉了舉手里的政治課本,“這玩意兒比農(nóng)藥說明書還難記。”楚運歡朝他笑了笑,舉起手腕上的單詞,兩人在昏暗的燈光里交換了個心照不宣的眼神。
不知過了多久,走廊盡頭的掛鐘“當(dāng)”地敲了一下。楚運歡數(shù)著單詞本上的星星,已經(jīng)背會了整整兩頁。他呵出一口白氣,在冷空氣中凝成小霧,突然發(fā)現(xiàn)單詞本的最后一頁,夾著半張被淚水洇過的草稿紙。
上面有行娟秀的小字,被水暈成了毛茸茸的形狀:“其實我也怕考不上,每次失眠都在陽臺背課文?!弊舟E旁邊畫著個哭臉,嘴角卻向上翹著,像在強裝笑臉。楚運歡的手指撫過那片模糊的水痕,突然想起吳文嬌總在早讀課時打哈欠,想起她書包里常備著薄荷糖,想起她被老師批評時泛紅的眼眶。
原來每個人都在夜里咬牙堅持。
楚運歡掏出鉛筆,在吳文嬌的字跡旁邊畫了個太陽,光芒畫得特別大,幾乎占滿了整個頁面。他想起小時候發(fā)高燒,母親背著他走了十里夜路求醫(yī),月光把兩人的影子拉得老長,母親說“只要往前走,就沒有到不了的地方”。
應(yīng)急燈開始閃爍,大概是快沒電了。楚運歡數(shù)了數(shù)背會的單詞,剛好夠吳文嬌畫第五顆星星。他在扉頁上畫星星時,筆尖戳穿了紙頁,露出后面的數(shù)學(xué)公式——不知什么時候夾進去的,是吳文嬌幫他整理的函數(shù)口訣。
遠處傳來雞叫聲,此起彼伏,像在比賽誰的嗓子亮。楚運歡合上書,發(fā)現(xiàn)天邊已經(jīng)泛起了魚肚白,教學(xué)樓的輪廓在晨霧中漸漸清晰。他站起來伸了個懶腰,骨頭發(fā)出噼里啪啦的響聲,像開春時解凍的河面。
回到宿舍時,王磊還在睡覺,嘴角掛著口水,手里卻攥著張皺巴巴的試卷。楚運歡輕輕把自己整理的錯題集放在他枕頭邊,上面貼了張便利貼,寫著“吳文嬌教的土辦法,或許有用”。
窗外的麻雀開始嘰嘰喳喳,楚運歡趴在課桌上打了個盹。夢里看見父親在玉米地里耕地,犁鏵翻開的泥土里,冒出許多閃著光的星星,吳文嬌站在田埂上,舉著單詞本朝他笑,馬尾辮上的藍色發(fā)繩,像顆會跳舞的星星。
早讀鈴聲響起時,楚運歡被同桌推醒。他摸了摸單詞本,第五顆星星在晨光里泛著溫暖的紅。
走廊里傳來吳文嬌的笑聲,她正和同學(xué)討論著什么,聲音像剛剝殼的橘子,清新又酸甜。
楚運歡突然覺得,這個清晨和以往的任何一個都不同——空氣里有希望在悄悄發(fā)芽,就像初春的種子,在黑暗里積蓄了足夠的力量,終于要破土而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