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新計劃學習的第一周,晚自習的鈴聲結束時,楚運歡合上筆記本的動作格外輕快。
窗外的月光像被誰撒了把碎銀,順著窗欞淌進教室,在他的錯題本上鍍了層薄霜。他收拾書包時,發(fā)現(xiàn)往常這個點還沒做完的數(shù)學卷,今天居然提前半小時就搞定了,連帶著指尖都少了些鉛筆灰的澀感。
“去不去操場?”王強從后排探過腦袋,籃球在懷里顛得“咚咚”響,“再不去路燈就關了?!?p> 楚運歡愣了愣,才想起計劃里“晚自習后可散步放松”的字樣。他跟著王強往操場走,晚風掀起校服下擺,帶著食堂飯菜的余溫和操場草皮的清香,像父親秋收時揚起的谷糠,讓人心里發(fā)輕。月光灑在紅色跑道上,真像鋪了層銀霜,踩上去軟乎乎的,比白天發(fā)燙的塑膠舒服多了。
他想起上周張大山被吳文嬌懟得說不出話的樣子——那個總愛端著村長架子的漢子,當時臉漲得像熟透的西紅柿,手里的煙鍋子“啪嗒”掉在地上都沒察覺。楚運歡越想越覺得好笑,突然“噗嗤”笑出了聲,驚飛了跑道邊槐樹上的夜鳥。
“楚運歡,你居然沒在刷題?”王強把籃球往他懷里一扔,語氣里滿是驚奇,“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楚運歡接住飛來的籃球,球面還帶著王強手心的溫度。
他試著運了兩下,腳步居然比以前協(xié)調多了,不像上周總把球拍到腳背上?!袄罾蠋熣f要勞逸結合?!彼鹛?、投籃,籃球擦著籃網飛了進去,發(fā)出“唰”的輕響,比解出物理題還讓人舒坦。
“可以啊你!”王強吹了聲口哨,沖過去撿球,“我跟我哥打電話了,他說復讀最重要的是‘不跟別人比,跟昨天的自己比’。他當年??伎傇诙揪€晃悠,最后高考超了二十分,就靠這股子勁?!?p> 籃球在兩人之間傳來傳去,像顆跳動的心臟,在空曠的操場里撞出咚咚的回音。
楚運歡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投籃準度提高了不少,手腕發(fā)力的感覺越來越順,就像李老師說的“找對了手感”。月光把他們的影子拉得老長,時而交疊,時而分開,像兩棵正在互相鼓勁的玉米。
“說真的,”王強突然停下腳步,用袖子抹了把汗,“你這禮拜變化挺大的。以前總跟個悶葫蘆似的,現(xiàn)在居然會笑了?!彼鸦@球往地上一拍,“趙曉慧說,你給她講的物理題,比張老師講的還明白?!?p> 楚運歡的臉頰有點熱,幸好月光不亮,看不出來。
他想起上午自習課,趙曉慧紅著臉遞來的紙條——上面是她整理的物理實驗步驟,每個步驟旁都畫著簡筆畫:調節(jié)天平平衡的地方畫著個蹺蹺板,游碼移動的示意圖旁標著“像挪秤砣”,連最難記的伏安法測電阻步驟,都被畫成了接水管的樣子,還特意標了“別接反,不然水倒流”。
“這是我爸教我的記憶法?!碑敃r趙曉慧的臉紅撲撲的,像熟透的蘋果,“他是修理鋪的師傅,說看圖紙比背文字管用。你看這個滑動變阻器,就當是擰水龍頭,想水流大就往左轉……”
楚運歡掏出自己的錯題本,借著月光翻開。
第一頁是李老師寫的“步步為營”,英語部分有吳文嬌畫的小喇叭,物理錯題旁貼著趙曉慧的簡筆畫,數(shù)學公式旁邊還有王強用紅筆描的投籃小人。他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錯題本上,已經集齊了四個人的筆跡,像串成串的星星,在紙頁上閃閃發(fā)亮。
周末回家時,楚運歡特意把李老師制定的計劃折好,放進貼身的口袋。
村口的老槐樹又落了層葉,張大山蹲在樹下抽煙,看見他過來,居然沒像往常那樣念叨,只是往旁邊挪了挪,給楚運歡讓出條路。
“回來了?”父親正在院子里編竹筐,看見他進門,趕緊放下手里的篾條,粗糙的手掌在圍裙上擦了又擦。屋檐下掛著新收的玉米,金燦燦的在風里輕輕晃,像串倒掛的小太陽。
楚運歡把計劃拿給父親看,紙頁被手心的汗浸得有點發(fā)皺。
父親蹲在門檻上,瞇著眼睛看了半天,煙鍋子在鞋底磕了磕,指著“每周回家一次”的字樣笑:“李老師說得對,讀書也得顧家。你媽走之前總說,人不能光顧著往前跑,忘了回頭看看?!?p> 他往屋里喊了聲“老婆子”,從里屋抱出個藍布包,層層打開,里面是疊得整整齊齊的零錢,最大的面額是五十,最小的是一毛?!敖o你買了本《英語詞典》,村小學的王老師說這個管用?!备赣H的聲音有點含糊,“賣了兩麻袋新玉米,夠你用一陣子了?!?p> 楚運歡摸著詞典上嶄新的塑封,指尖傳來光滑的涼意。
封面上印著個舉著書本的女孩,背景是片金色的麥田,像極了他們村的秋天。他突然想起上周張大山說的“泥腿子別想上天”,此刻卻覺得,泥土里藏著的力量,比誰都扎實。
“爸,我給您講講這禮拜學的題吧?!背\歡搬了個小馬扎,坐在父親旁邊,“物理老師教了個測密度的法子,跟您用鹽水選種子一個道理……”
父親樂呵呵地聽著,手里的煙鍋子冒著裊裊的青煙,在夕陽里畫出淡淡的弧線。屋檐下的玉米穗被風吹得沙沙響,像在給楚運歡的話打拍子。楚運歡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居然能把課本上的知識,和父親熟悉的農活聯(lián)系起來了,就像李老師說的“知識要扎根在生活里”。
回校的路上,楚運歡背著裝有詞典的書包,腳步輕快得像踩著彈簧。
路過村頭的小賣部時,張大山突然從里面探出頭,往他手里塞了袋奶糖:“給你同學分著吃。”他的耳朵有點紅,“王老師說,你這禮拜幫村小學修好了電鈴,是個好娃?!?p> 楚運歡捏著奶糖,塑料包裝紙在手里沙沙響。他突然覺得,那些曾經壓得他喘不過氣的壓力——張大山的質疑、對未來的迷茫、對自己的懷疑,都變成了扎根的養(yǎng)分,讓他比以前更結實,更懂得怎么往高處生長。
就像李老師說的,進步不是跳臺階,是爬緩坡。
現(xiàn)在的他,正在慢慢往上走,身后有父親的煙袋和屋檐下的玉米,身前有李老師泛黃的教案和辦公室的燈光,身邊有王強的籃球、趙曉慧的簡筆畫、吳文嬌的英語繪本,還有那本嶄新的《英語詞典》。
晚自習的鈴聲響起時,楚運歡翻開錯題本,在新的一頁寫下日期。
月光透過窗戶照進來,落在“發(fā)芽的希望”這行字上,像給每個筆畫都鍍了層銀。他知道,只要順著這條緩坡穩(wěn)穩(wěn)地走下去,總有一天,那些悄悄埋下的種子,會抽出嫩綠的芽,長成一片屬于自己的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