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虎猛然聽到這熟悉的聲音后,瞬間就蔫了,臉色煞白跟見了鬼一樣。
驚著的不只是他,窩在玲瓏鎮(zhèn)得過且過,水了大半輩子的宋知縣整個(gè)人都恍然如夢,腦中只剩下“北漠國”、“小皇子”幾個(gè)字來回竄動,只得呆呆楞楞看著門外人群里走出來一眾人。
一時(shí)間所有人都靜默無聲。
北堂傲在大堂中站定,默而不語。冷厲眼神環(huán)視了一周,待周遭所有人都感受到他所帶來的的巨大壓迫感后,這才拿出了自己的國印和璽帶,身旁的侍衛(wèi)立馬送上前遞給宋知縣鑒定。
宋知縣和師爺仔細(xì)看了看,終是嘆氣一聲——也不知今兒是什么日子,真真兒遇到尊大佛。豈敢怠慢,隨即請人看座。
北堂傲身高七尺,身形挺拔。臉部線條剛毅如刻,劍眉鷹眼,只需淡淡看你一眼,立馬傳遞出一股不容抗拒的威嚴(yán)之感。因身處他國的緣故并未穿北漠國的服飾。但一身南楚的玄白色華服絲毫未掩飾他的王者威嚴(yán),反倒還有股說不出的飄逸風(fēng)流。
隨行的侍衛(wèi)立即上前向小虎行禮。驚愕的眾人這才發(fā)現(xiàn),常記酒館的小伙計(jì),與這北漠國皇太子,眉眼倒真有五六分相似。
小虎緩步到北堂傲跟前,嘴唇緊抿不語,似有些犟,但半晌過后,還是別扭而又小聲地喚了一句“皇兄?!?p> 常安樂只覺訝然非常,一雙眸子滿是疑問和不解,看得小虎心中盡是愧疚。
人群中的秦云陌倒是掛上了笑容,跟駱甲輕道:“他北堂傲親自出面更好,我們,就繼續(xù)看著戲吧?!?p> 北堂傲看著眼前的親弟不覺有些觸動,三年不見,長高長壯不少——就連鬼扯的本事那都是相當(dāng)?shù)某錾?p> 于是兄弟倆剛見面的第一句,就聽北堂傲慢慢悠悠語帶嘲諷“阿紹,這扯謊唬人的技巧,你倒是學(xué)得比詩書文禮好么。”
不等已滿臉醬色的小虎出聲,北堂傲向柳如絮平靜開了口,面上看不出任何情緒,聲音里確是一股不容置疑“明日我便遣人送一千兩黃金到你們鋪?zhàn)?,該是夠賠償你這損失吧?但日后,我不想聽到半句關(guān)于我們北漠小皇子的是非?!?p> 柳如絮只感到一股無形的壓力撲面而來,不由點(diǎn)頭“殿下大可放心”。
北堂傲見事已了,遂向宋知縣點(diǎn)頭示意,便帶著一眾侍衛(wèi)出門而去。
只留得廳堂上下,每個(gè)人各懷心事。
傍晚時(shí)分,常記酒館內(nèi)。
常淵看了看大廳中央正襟危坐的兩個(gè)尊貴人兒,不覺咽了咽唾沫。直后悔過去三年里彈了小虎——北漠國小皇子北堂紹無數(shù)個(gè)腦崩兒。
隨即轉(zhuǎn)向自家閨女無限感慨:“沒想到啊,我們館子竟然供著這么一尊大佛。小虎竟是北漠的皇子,這世道,真是活久了什么都遇上了……”
常安樂沒抬頭,熟練地在案板上咚咚咚一陣切剁,待大碗中堆起冒尖的各類食材小丁兒后,才悶聲應(yīng)道“可我覺著他今日見著自己皇兄,并不怎的高興……我還是覺著他平日在店里忙活的時(shí)候快活些……”
常老爹嘆了一口氣,面上覆了一層淡淡的無奈,“天家,也有天家的苦惱和煩心事啊……”
眉眼頗相似的兄弟二人互相沉默著,面對面靜坐有一陣子了。
“看來這三年,你在這里跑堂打雜倒是逍遙自在,父王跟母后真是白擔(dān)心你了?!北碧冒两K是先開口,語帶揶揄,聲音并不高。
小虎猛然抬頭,一雙大眼瞪得圓溜溜,滿是氣憤和委屈:“還不是父王找你商議著要兩國聯(lián)姻,讓我日后娶了南楚國的十公主——世人都知道那十公主刁蠻任性,粗鄙無理,作天作地。你們真是好狠的心吶!”
北堂傲聽罷厲聲道:“阿紹!父王豈能容你這樣置喙?你身為皇子,當(dāng)要明白自己的責(zé)任,豈可還這樣任性!”
小虎也憤然高聲道“所謂責(zé)任就是做一個(gè)任由擺布的聯(lián)姻工具嗎?那么這個(gè)窩囊皇子我不做也罷,你就當(dāng)我三年前便餓死在外面了罷!”
北堂傲怒極“你——”
眼看二人爭吵在即,常安樂恰巧端著一大籠屜黃饃饃上了桌。
常安樂似是未罔二人的紛爭,眼睛彎彎,樂呵介紹道“太子殿下,我沒去過北漠國,所以也不知道你們平素喜歡吃怎樣的點(diǎn)心,以前聽小……小皇子殿下提過北漠百姓喜食這種玉米面饃饃,我便試著做了些,不知味道像不像……還請您將就著吃點(diǎn),莫要嫌棄?!?p> 常安樂淺笑盈盈,一邊說著一邊又放下另一只盤子。
“這里頭是我剛炒的八寶醬,算是玲瓏鎮(zhèn)當(dāng)?shù)氐奶厣?,咸辣適中,很是下飯。你們可以掰開饃饃蘸夾一些,我估摸著味道應(yīng)當(dāng)不錯(cuò)?!?p> 北堂傲看著眼前黃澄澄,個(gè)兒大松軟的玉米面饃饃,旁邊還有一盤物料豐富、香氣撲鼻的八寶醬,頓覺饑腸轆轆,胃口大開。
小虎卻被常安樂剛剛那句“小皇子殿下”叫得傷心異常,險(xiǎn)險(xiǎn)落淚。
以前雖想過各種可能,但真到了身份被揭露的那一刻,到底,還是跟這兒的一切都生分疏遠(yuǎn)了。
北堂傲似是看不到自家親弟百轉(zhuǎn)千回的哀愁,難得吃一樣?xùn)|西吃得如此認(rèn)真
細(xì)致。
只覺得常安樂做的這黃饃保留了北漠的風(fēng)味,但又似加以改良,融入了自己的理解,所以做出來的饃饃格外松軟香甜。
饃饃掰開,再蘸上些八寶醬,他也是第一次嘗試。剛咬了一口,便愜意地瞇起了眼睛,神情也柔和了不少。
這八寶醬翻炒很是入味,鴨丁、火腿、春筍、胡蘿卜、嫩青豆等八種原料與咸香的豆瓣醬交融在一起,微辣帶辛,咸香至極,跟饃饃簡直是絕配。
這邊北堂傲完全被常安樂的手藝所折服,那邊小虎卻第一次卻沒了胃口。
憤怒而鄙視地看了一眼正大快朵頤的皇兄,轉(zhuǎn)身跑了出去。
院子里,常安樂正在把缸里腌的咸菜撈出來擰干,準(zhǔn)備第二日炒些咸菜毛豆子做小菜。
忽地見到小虎眼圈紅紅,站在跟前。
常安樂訝然道:“殿下怎的不吃?饃饃不合你們北漠那邊的口味嗎?”
小虎再也憋不住了,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常安樂頓時(shí)有些慌,也不顧手上還沾著鹵水,胡亂在衣裳上抹了兩把就上前輕輕拍著他的腦袋安慰道“這又是怎的了?是覺著白日在衙門受委屈了?還是今天終于見著哥哥,太開心了?”
小虎哭得抽抽搭搭,上氣不接下氣,顧不上自己的皇子身份懇求道:“安樂姐,你別埋怨我……我也不是故意……故意要瞞住你們的……只因我覺著,覺著你們這兒忒好……真的,特別特別好……你待我好,像親姐姐一樣照顧我……還有,還有常掌柜,也忒好,雖愛念叨我,還老喜歡彈我腦崩兒,但是……但是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總想著我…..安樂姐,你可別趕我走......你也別喊我小皇子……我…..我聽了心里忒難受……”
常安樂眼眶紅了又紅,眼淚也吧嗒吧嗒往下落,仍是強(qiáng)撐著笑容柔聲安慰道“你這孩子,又較真了哇。小虎也好,皇子也好,左右都只不過個(gè)稱謂罷了,我哪里會賭氣跟你生分呢?
但在這世道上,長幼尊卑總歸是有別。如今兩個(gè)北漠國皇子擠在這名不經(jīng)傳的酒館里,到底也是被許多雙眼睛看著、猜忌著——感情用事容易叫人拿捏到短處,你忘了珍饈閣是怎么編排我們的了?”。
常安樂嘆了口氣,又替他擦了擦眼淚道:“你瞞著身份的事,我也從未怪過你,這擱誰身上都是人之常情。
說句越矩的話,自打你來常記酒館的第一天起,我就把你看作自個(gè)兒的親弟弟一樣,哪有想要趕你走的道理?但是這世上,沒有不散的宴席,你是北漠皇子,總歸要回去輔佐你皇兄完成大統(tǒng),將來你肯定會是個(gè)響當(dāng)當(dāng),頂頂了不起的人?!?p> “還有,莫傷心,”常安樂終是讓小虎止住了眼淚,認(rèn)認(rèn)真真對他說:“切莫不要舍不得這里……我娘以前常說,人這一輩子總會有好多些無可奈何,你躲也躲不掉,趕也趕不跑,那就憑著自個(gè)兒這份尋常心去接受它。天底下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別的重逢,莫再難過了,以后,我們肯定還會再相見的……”
北堂傲倚門而立。
親弟弟背對著他哭著傷心,肩膀不停聳動,常家小掌雖細(xì)聲安慰著卻也紅了眼眶。
北堂傲是有些惱怒的,阿紹身為泱泱大國北漠的皇子,卻這么優(yōu)柔寡斷意氣用事,實(shí)在應(yīng)該被訓(xùn)斥一番。但他遲疑片刻終是抿唇蹙眉,輕輕喟嘆一聲。
忽察覺二樓欄桿處一陣悉索微響。北堂傲目色一厲,旋轉(zhuǎn)輕回,略施輕功便落上了閣樓的露臺。
待看清眼前一身白色長袍倚著欄桿的人是誰后,不禁目色微動,語調(diào)盡是戲謔:“我怎么從來都不知道,南楚二皇子殿下也有這等雅興,不理朝事,窩在這小鎮(zhèn)酒館混吃混喝?”